在整個社會背景下，園林是件小事，小到似乎可以不需要文化作為支撐，小到似乎僅僅是個點綴。它們存在的意義，今天雖然正在被越來越多的人所認知、重視，然而已經堆砌在眼前的諸多假古董和西洋景卻在警示我們：園林不能只是被利用的符號。

　　你看！一邊是遍地山寨版的傳統園林，粗制濫造的亭臺樓閣，劣質石料和磚塊碼上的山巖，還有用水泥封死的河床，建造的假的濕地水景。它們如同一個個矯揉造作的歷史片斷，被生硬地塞進城市，散發著焦躁、淺薄的氣息；一邊處處皆是外來物種的大面積種植，晶瑩剔透的玻璃大棚，點綴上阿姆斯特丹的風車和邁阿密的椰子樹，營造著不具備真實感的異域風情。所有這般，徒具形式，沒有創造，軀殼而已。

　　你覺察到了嗎？與傳統有關的園林資源，已經從我們生活的舞臺悄悄引退。先是中國石文化的消解與篡改，再是植物文化的變革。早20年，中國任何一個城市的花卉市場，你都會看見多種多樣的本地植物。它們因地域和季節而變，是一種鮮活的生活感受，無法割舍與取代。今天，還是這些地方，卻裝扮成一樣的溫室姑娘，兜售相同的熱帶觀葉植物和切花。雖然也是鮮活欲滴，文化的差異和多樣性卻在迅速流失。甚至連小小的金魚，都面臨生存危機。就在園林繁榮喧鬧的發展氛圍里，金魚的品種選育，竟然跌到歷史低點。即便這樣，這種中國傳統觀賞魚的當代審美，還呈現出了嚴重熱帶魚化和日本化的傾向。不知不覺，濠梁觀魚，早已似是而非了。

　　在垃圾填埋場上打造大規模的園林，是現如今城市園林營造中的又一個發展熱潮。憑借超快的施工速度，轉瞬之間，亂相叢生的“垃圾圍城”，便變成了花團錦簇、鶯歌燕舞的景象。就算目前的垃圾處理技術能夠完全勝任這樣的大膽突破，在文化上卻讓人難以接受。垃圾上的園林，造得再好，也是缺乏文化根基和生態環境的空中樓閣，不會成為經受歷史考驗的園林藝術。建造園林，一旦摒棄了文化和生態，就失去了意義，成為急功近利的地產開發。根據報道，此風潮大有蔓延的趨勢，但愿這種水中撈月的癡心妄想，不會在中華大地上呈燎原之勢。

　　園林是什么？是城市山水；是身處鬧市，如置山林；是肉體被拘束于鋼筋水泥，精神卻逍遙在山水之間；是以凝聚、濃縮、優化的建筑方式，中和城市壓力的偉大藝術。何為山水？孔子講“仁者樂山”、“智者樂水”，山水被解釋為仁智之樂。園林，就是城市的仁智之樂。

　　從審美的角度而言，對待藝術品，西方人側重欣賞，認為“距離產生美”，要確定分隔以贊美理性光輝；中國人稱品味，強調身體內在反映，是物我合一的感性激蕩。中國園林的精妙，便在于用建筑、疊石、流水和人文積淀這些元素，讓穿行其中的人，與蒼茫混沌的宇宙同在，渾然不覺且泰然處之。人于這狹小的空間里，能獲得文化的充分認同，也便可以領會精神的徹底釋放。因此，中國園林的主角，不是孤立的園林元素，而是所創造出的人與環境的最佳關系，是于歷史人文、審美品格切實的感同身受，并由此最終確定的人的價值。曲徑通幽、以小見大，百轉千回、移步換景等有關園林的詞語，無不在強調這一點。所以，園林具有植樹綠化遠遠無法替代的文化力量。這怎能不需要內在的修為？

　　好的園林，就是城市的仁德與智慧，就是中國哲學的完美映射，就是中國文化的突出代表。這樣的文化遺產，在明清北方皇家園林和江南私家園林，都有完整的保存。可那是過去式，而且是針對特殊人群與少數分子的，不能夠完全照搬以適應新的社會。現在城市變了，仁智之樂的含義也在發生轉變，一定要從過去的封閉境界，發展為面向現實和民眾的開放姿態。中國地域遼闊，風土人情差異明顯。園林建設要在繼承傳統的基礎上，進行能夠沉淀價值的創造，既遵從基本的核心原則，又不能重復固定的模范形式。與其他藝術一樣，這個過程是動態的，也是艱難、曲折的。

　　當然，緊迫的現實問題還不是追趕時間造幾個園子。沒有藍天和潔凈的水源、土壤，任何人造的美景，皆為虛幻泡影——只有生存環境得到有效保護，城市山水才會生發意義，否則都是面子工程，隨時可以撕扯下來，扔掉了事。然后，才會迎來園林施展魅力的機遇。比如發展小的“社區園林”。我曾經在國外參觀過一個社區，幾十棟高樓林立，樓宇之間，壘出高低起伏的緩坡，種植錯落有致的多種植物，穿插精致的木制棧道，盛夏時節漫步其間，竟然有深山老林般的蔭翳氣氛。還可以決策大的“城市園林”，也就是從城市的宏觀角度，考量一個大綜合體的空間管理智慧。我們的文化傳統中有許多經驗值得借鑒。假若真正理解了“治大國若烹小鮮”的道理，再創造符合時代特點的新園林，根本沒有疑問。中國城市化進程飛速，早一天計劃、早一點解決城市這方面的難題，將來的矛盾就會減少許多。不過，當下最需要我們警醒的是，對待園林不能矯枉過正：園林不是自然；人不能想當然地以所謂園林的方式去“美化”自然，不能隨意在城市以外的自然環境中建設園林。那樣，不僅破壞了自然的景觀和生態，也給未來的自由拓展制造了麻煩。

　　作為發展中國家，大多數國內城市在完善城市功能方面，尚有許多路要走，此時追求精神層面的園林創造，確有難度。但絕對不等于說，在這個歷史時期，可以肆無忌憚地開掘園林資源，以至于破壞了自然、惡化了環境。今天的中國園林，要有自己的文化底線和生存態度，要拒絕成為盲目發展的犧牲品，肩負起社會責任，做進步的力量。這是一個巨大的時代課題。

　　花花草草，也非小事。園林之作，應重在靈魂，園林營造需要認真思考，應該有所擔當。

　　(作者為中國藝術研究院副研究員)